一家三口两次自杀 此前陷入“多头贷” 菲妥妥事件再调查

位于北京市丰台区芳古园一区的北京一品清心文化发展中心已被警方贴上封条。（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欧叶/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6月14日《南方周末》）

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一家人兜兜转转了近5天时间，几上几下高速，才最终把车开进了服务区。第二天早上，服务区工作人员接到警方通报，才知道有人在这里自杀。

2016年是邓家借贷的高峰期。10月，菲妥妥的名字现身北京某投资公司的借贷系统。她名下贷款了8万元，分48期偿还，每期本息2858.67元。

监管层的铁腕整治，没来得及挽救这个步向深渊的家庭。

2018年6月11日，北京西三环一家注册资本千万级的担保公司，业务员张超仍记得一年半前来借款的那个北京“土著”：身高一米八，准拆迁户，生意人，自信，身边还跟着个类似司机身份的人。

摸爬滚打多年的张超，马上下了判断：“邓哥，很有实力。”

张超打开征信系统，看到“邓哥”已有二三十万元的银行借贷记录。他并未介意，运作之下，又一笔贷款放出。

相同的一幕，在多家金融机构里不断重复着。

甚至到6月2日，手机弹窗弹出“北京一家三口5月底两次自杀”的新闻，张超也未料到，“邓哥”会是自杀者之一，而警方通报的自杀原因，正是“公司经营出现问题、欠下高额借款并牵扯到家人”。

与邓一同自杀身亡的，还有其28岁女儿、北京某著名医院急诊科护士邓菲。

邓菲更为人所知的，是网名“菲妥妥_穆修修”。

5月20日，她在微博发布遗书，被警方解救后，随后却在网上被斥为“戏精”，遭遇人肉搜索。

六七年前的博文、帖子纷纷被扒了出来。宠物猫、苹果手机、出国旅行、一件定制旗袍，所有生活享乐，都被视为邓家“有钱不还、自杀逃债”的证据。

邓家二次惨烈自杀后，究竟是网络舆论还是“高利贷”杀人，争论不休。

然而，事情恐怕更复杂一些。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至迟2015年1月9日起，菲妥妥、父亲邓福谷或母亲刘静怡，均开始以生意周转等理由，在银行机构、小贷公司、网贷平台多次借贷。尽管相当一部分贷款的本金、利率不高，但贷款次数层层累加，邓家逐渐陷入“多头贷款、以贷养贷”，最终走向悲剧。

这是国家自2017年以来反复强调防控的消费金融类风险，业内人士早已发现，当借贷人同时向多家机构贷款，很可能意味着此人现金告急、此后也难以偿还。但疯狂揽客带来的利润诱惑，各机构信息割据的征信平台，依然让“过度多头放贷”成为行业野蛮生长的信条。

国家互联网金融安全技术专家委员会2017年11月公布的监测结果显示，当时引发监管警惕的现金贷平台达2693家，多集中在北上广三地，上百万用户存在多头借贷。而邓家，则是这一“多头贷款”诅咒的又一个“受害者”。

一家人的两次自杀

5月31日，湖南省永州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进了一位特殊病人，因北京口音而显得独特。院方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她正是菲妥妥的母亲刘静怡。

当天，邓家三人被发现在该市蓝山县厦蓉高速洪观服务区第二次自杀。菲妥妥和父亲被发现时均已死亡。

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仍有呼吸的刘静怡被送到了蓝山县人民医院急诊科抢救，当时她手腕的尺、桡动脉已被割断，她被紧急送往永州市中心医院。

邓家原计划在5月19日晚上结束生命，但邓福谷因“刘静怡的遗嘱没有传达到”，拖到了5月20日，设定好发布时间的遗书，因此提前公布。

菲妥妥的同学看到微博后迅速报警。5月20日晚上，海口警方接到报警后前往事发地，发现全家三口均在房内，自称微博账号被盗并无自杀意图。

5月21日凌晨四点半，该同学再次接到邓父的求助信息，说菲妥妥和妈妈已去世，并附上了定位信息。他的信息在6点多才被发现，海口警方在早上八时再次赶到现场，解救了一家三口。

菲妥妥事后在微博中复盘了整个过程，并承诺会好好生活，慢慢还贷，“我的学历不错，能力也还行。科研、英语也还行。我想在找到符合我能力的工作之余做一些零工。”

在她放弃自杀的同时，网上的质疑声却达到高潮。她被网友人肉搜索，被质疑为“戏精”，微博中任何可被用来证明她“有钱不还”的信息都被单独整理出来。

遗书提前流出没能拯救菲妥妥一家，反将他们推向另一条绝路。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邓家第一次自杀未遂后，菲妥妥微博关注的一名近亲甚至点赞了一条质疑她的微博。

除了刘静怡，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在海口被解救之后，一家人经历了什么的挣扎，汹涌的舆论又是否让困境中的一家人更加绝望。

邓福谷驾驶着自己那辆老旧的现代轿车，载着妻子和女儿又上了高速，5月26日这天，这辆车出现在永州辖区内的S81道贺高速永济亭收费站。

从永济亭到出事地点洪观服务区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一家人兜兜转转了近5天时间，几上几下高速。监控录像显示，5月30日19时04分，他们把车开进了洪观服务区，随后刻意停在一个没有监控的死角。第二天早上8时40分许，服务区工作人员接到警方通报，才知道有人在这里自杀。

据当地媒体交通广播905报道，接警约半个小时后的9时10分左右，服务区工作人员发现了这家人。

汽车没有熄火，透过没有贴膜的右前侧玻璃往里看，后排位置上，一名年轻女子盖着被子，“好像是睡着了，戴着眼镜，还化了淡妆，涂了口红。”

她正是菲妥妥。邓父坐着驾驶座上，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副驾驶上的母亲，“肚子有起伏，但是不能说话，眼睛闭着，头在微微晃动，脚垫的位置全都是血”。据警方通报，父女俩的死亡原因，均为服用大量安眠药物及注射大剂量胰岛素后割腕，导致药物中毒及失血性休克后死亡。

几分钟之后，120、交警等部门陆续赶到。据目击者对媒体回忆称，当时医护人员问谁报警的，并回拨电话，邓父所在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医护人员的号码，而905交通广播对这一说法进行了核实，证实报警的正是一名男性。

前述知情人士表示，在蓝山县人民医院抢救时，刘静怡已经醒来，并告诉医生自己因为高利贷自杀。转院时，她意识清醒，血糖和血压也正常。但由于自杀时使用了四支胰岛素，其转院后的情况仍不乐观，“可能合并缺氧缺血性脑病”。

无人探视的病人

事发十天后，南方周末记者在永州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见到了刘静怡。上午11：30，她醒来，和陪同的护士进行了简短交流，下午四点多再见到时，她又被插上了氧气管。

刘静怡所在的ICU，只在上午11:30和下午16:30分别有半个小时探视时间。所有人必须在一条宽约不足两米的狭窄探视通道中隔着玻璃探视。而刘静怡所在的床位，一旦有人停留探视，保安就会上前询问。

医院院长刘彬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是为了避免干扰刘静怡的救助，他们一直保持低调，不希望社会过多关注造成被动影响。

院方介绍，目前伤者已顺利脱离呼吸机治疗，成功拔除气管插管，呼吸平稳，意识有所恢复，病情尚稳定。但意外的是，多个消息源证实，事发至今除媒体记者和警察外，没有任何亲友来探视过，陪在刘静怡身边的，是蓝山县卫计委指派的四名工作人员。

菲妥妥的一名好友说，他们曾给邓的家人打电话，但同样无人接听。该好友分析，没有家人去医院陪伴，可能是因家庭纠纷，也可能与高额借款有关，家人担心现身了就被缠上。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刘静怡的一名近亲，她表示亲人们并非铁石心肠，但拒绝透露具体情况，只一再表示，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此前，菲妥妥曾在微博公布过两封疑似刘静怡口吻写给她两位哥哥的遗书，遗书中对兄长们不愿出手相救而耿耿于怀，也提到曾与亲人存在拆迁款纠纷。

无人探视的背后，邓家的真实情况显得扑朔迷离。

被通报“欠下高额借款”的邓福谷，此前18年的生意足迹集中在北京丰台区方庄。由他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北京一品清心文化发展中心，尽管工商登记住所地位于北京远郊平谷区，但市区南二环边上的方庄，才是其起家、经营所在。

位于方庄芳古园这家支撑近20年的公司流露出破败之气：铁门有锈迹，钉着两片金属皮，左侧挂“北京一品清心”招牌，附近墙漆已经开裂。透过铁门，还可看到更简单的内部陈设——两扇脱漆的木门，砖块、扫帚和铲子立在墙角，水泥地上堆着多个品牌的食料包装箱。

南方周末掌握的官方资料显示，2000年8月，与邓福谷同龄的齐一山，申请设立了该公司。当时登记的住所是方庄芳古园一区6号楼首层，面积150平方米，产权归丰台区商业网点规划建设管理处。

一名小区商户介绍，芳古园一区建于1990年代，系多个部委的家属楼，早期，能租到此处商铺并不容易。

一品清心当年注册资本仅5万元，齐一山与另一搭档各持股4万元、1万元。2000年11月，拟出任法定代表人的齐一山曾委托邓福谷赴工商部门，办理企业登记部分事务。在这家5人从业的公司，邓福谷担任经理，刘静怡为理事。

多名周边住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虽冠名“文化”，却主要业务是批发咸菜、调料等食品，曾雇有数名伙计。

南方周末查询的情况与之相符，这家文化公司注册时曾向丰台区卫生局、烟草专卖局申请审批，后来还多次申请下卫生许可证，许可项目包括饮料、干果、定型包装食品等等。最终工商批准的经营范围亦有类似业务。

在租户们看来，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但生意也不算差。大约三四年前，邻居们数次看到大卡车晚上来送食料，伙计再用板车一车车运进公司，“邓福谷的货主要是给大超市批发的，一般不送小超市”。

2001年，工商资料里的公司住所地改成了平谷区某工业小区，4年后增资至50万元，但公司实际经营地点一直是方庄。

工商注册变更显示，2014年之后，一品清心公司的重心逐步转到了邓家。当年8月，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为邓福谷，菲妥妥新增为理事。7个月后，齐一山与搭档退出公司股东会，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股权转让协议显示，邓福谷、妻子分别以49万、1万元的价格，共同受让了公司100%股权。

齐一山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自己是因为身体原因退出股东会。此后，公司基本由邓福谷经营。

另据《每日人物》报道，事发前邓家或还在此做过麻辣香锅外卖，菲妥妥的父母记账精确到几角几分，挣扎营生。外卖平台发布的公告显示，这家“洪记红麻辣香锅”属三无黑外卖，已被永久下线。

外卖平台上仍能搜到这家“洪记红麻辣香锅”的信息，店铺登记的联系电话，确属邓福谷所有。

但他为什么高额借款，借了多少款？邻居们没听说过。

2018年春节流行的全家福软件，菲妥妥画下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猫和狗。（菲妥妥微博截图/图）

多头借贷收紧后陷入困境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邓福谷夫妇受让50万元股权并完全接手公司的2015年，也是迄今记者了解到的邓家三口贷款记录的起点。这些已知贷款少则单笔1万余元，多则将近二三十万，均是信用贷，暂未发现抵押物。

最初一笔起于2015年1月9日。邓福谷向北京某投资公司借了4万元，一年后还清。 2016年是邓家借贷的高峰期。当年10月，菲妥妥的名字现身北京市朝阳区某投资公司的借贷系统。她名下贷款了8万元，分48期（即4年）偿还，月利率是1.49%，每期本息要还2858.67元。

“利率在法律规定范围之内。”该公司一名工作人员说，放贷主要是基于菲妥妥的家庭条件和工作都不错，此前也无逾期记录。 到了2016年12月，前述北京某担保公司的张超迎来了“邓哥”。张超查阅邓福谷的征信记录，发现邓那时已在各大银行负债二三十万元，尚不包括民间小贷公司的欠款。虽均未逾期，可如此多的银行贷款记录，在他的客户中并不多见。

“他说借款是为了生意周转。”张超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邓福谷当时表示，他的户籍地即将拆迁，会有一大笔拆迁款；他还曾希望能以正在使用的轿车作抵押贷款，但被告知车贬值较快而未能如愿。

最终，凭着退休金和保单，邓福谷被认为有偿还能力。按公司规定，邓在此处最多可再借到二三十万元，利息一厘，通常36期（即3年）内还清即可。

张超介绍，作为担保公司，他们与数十家放贷机构合作，客户的一笔贷款可能来自多家机构，催债也由这些机构或专门公司负责。

这些只是邓家众多借款的一部分。菲妥妥在微博披露，她两年来曾被父亲多次央求在借贷文书上签字，“他们总跟我说，父母不会害你。可的的确确把我推进了火坑”。

据《每日人物》报道，经不完全查询，菲妥妥2016年以来曾办理近10张银行卡，贷款额度总计30万以上；全家其他的民间借贷，至少达20余笔。

一人在多家机构借贷，并不只有邓家才这样，2017年曾有多家媒体发现，有人多头借贷、以贷养贷，动辄借了数十个平台，“一不小心欠了太多钱”。与欠债伴生的电话骚扰、暴力催收等影响着社会秩序。

事实上，邓福谷已知最早借贷的2015年，也是现金贷业务在中国起飞的时刻。

监管层在2017年12月出手了。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P2P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要求各类机构坚持审慎经营原则，全面考虑信用多头借款等因素对贷款质量可能造成的影响，加强风险内控。

共享征信平台被视为防止多头借贷的利器。以往，众多借贷公司并不互通借贷人的信息，因为对这类暴利公司而言，力争庞大的用户数量，远比核查信用以降低坏账更具性价比。而前述《通知》提出，希望各地引导辖内相关机构对国家金融信用信息有关平台充分利用。

2016年同样是互联网金融飞速发展的时光。《通知》也对网络小额贷款作出了类似要求。

3家知名网贷平台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刘静怡的姓名及手机号也被用来注册平台账号或申请贷款，但因种种原因均未获批。

监管层2017年底对“多头贷”恶性循环的及时刹车，让大量借贷机构同时收紧口袋，此后，一批“多头借贷、以贷养贷者”资金告急。

周边多名住户回忆，大约从今年3月起，公司就没再正常营业了。之后，有疑似债主的人打听邓福谷住址，不过这些人不像社会闲杂人员，也未发生打砸、限制人身自由等治安案件。

从微博上看，菲妥妥也是2018年3月9日才知道全部情况的。

菲妥妥的微博显示，这天，欠下巨额债务的父母跟菲妥妥“摊牌了”。她将借款称为“高利贷”，并称父亲表示已和债主说好“大后天让他们来”。

3月11日是债主临门的前一天，在距芳古园2公里的某宠物店，一名店员记得，菲妥妥家的宠物银狐犬“百度”被送来寄养了。它住进最高级的寄养间，每天费用138元，由于邓一年多前已是宠物店会员，折后价减了30多元。

“我们联系过菲妥妥，但后来联系不上了。”店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办寄养手续时一切正常，对方也没留下什么话。

监管层的铁腕整治，没来得及挽救这个步向深渊的家庭。

实际上，邓家的欠款困境在3月之前就发生了。如今负责芳古园6号楼商铺出租的是丰台区某国有企业，一名部门负责人透露，邓福谷拖欠的租金为三十四万元。

如今，银狐犬“百度”成了菲妥妥留下的印记。在遗书中，她希望能为其找到一名领养者。这并不容易，“百度”性格较烈，有时连店员都咬。一年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菲妥妥才把它送到这里。

（文中张超、邓福谷、邓菲、刘静怡、齐一山均为化名）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欧叶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丹玮 吴美璇 陈述贤 孟婉晴 瞿楚楠 席莉莉